自明开国以来,无论多大能耐,无论有何背景,包括那位天下第一神 算刘伯温,如果下野之后没能重新上台,慢慢地就边缘化了,然后走向同 一结局——完蛋,从无例外。 例外,从顾宪成开始。 和赵南星一样,自从下野后,顾宪成名气暴涨,大家纷纷推举他再次 出山,虽然没啥效果,也算捧了个场。不久之后,他的弟弟顾允成和同乡 高攀龙也辞官回了家,三个人一合计,反正闲着也是闲着,就讲学吧。 这一讲就是三年,讲着讲着,人越来越多,于是有一天,顾宪成对高攀龙说了这样一句话:“我们应该找个固定的讲习场所。”
其实地方是有的,在无锡县城的东头,有一个宋代学者杨时讲过学的 场地,但年久失修,又太破,实在没法用,所以这事也就搁置了下来。七年后,出钱的主终于找到了,常州知府欧阳东凤和顾宪成关系不错, 听说此事,大笔一挥就给办了,拨出专款修缮此地。此后,这里就成了顾宪成等人的活动地点。它的名字叫做东林书院,实事求是地讲,确实也就是个书院,但在此后的几十年中,它却焕发了不可思议的魔力,成为了一种威力强大的信仰, 那些相信或接受的信徒,历史上统称为东林党。无数人的命运,大明天下的时局,都将由这个看似与朝廷毫无关系的地方,最终确定。
虽然王锡爵的层次很高,公开表明自己不愿去,但东林党的同志明显不太相信,所以最好的办法,就是打开那封信,看个究竟。在那封信中,李三才虽然没有看到重新出山的许诺,却看到了毫无保留地支持,为免除后患,他决定篡改。然而由于写字太差,没法改,但也不能就此拉倒。为了彻底消除王锡 爵的威胁,他抄录并泄露了这封密信,而且特意泄露给言官。 因为在信中,王锡爵说言官发言是鸟叫,那么言官就是鸟人了。鸟人 折腾事,是从来不遗 余力的。接下来的事情可谓顺其自然,舆论大哗,言官们奋笔疾书,把吃奶的 力气拿出来痛骂王锡爵,言辞极其愤怒。怎么个愤怒法,举个例子你就知道了。我曾翻阅过一位言官的奏疏,内容就不说了,单看名字,就很能提神 醒脑——巨奸涂面丧心比私害国疏。如此重压之下,王锡爵没有办法,只好在家静养,从此不问朝政,后 来万历几次派人找他复出,他见都不见,连回信都不写,估计是真的怕了。事情的发展,就此进入了顾宪成的轨道。 王锡爵走了,朝廷再也没有能担当首辅的人选,于是李廷机当上了首 辅,这位兄弟不负众望,上任后不久就没顶住骂,回家休养,谁叫也没用,基本算是罢工了。而异类于慎行也不 争气,刚上任一年就死了。就这样,叶向高成为了内阁的首辅,也是唯一的内阁大臣。对手被铲除了,这是最好的结局。
必须说明的是,所谓李三才和顾宪成的勾结,并不是猜测,因为在史 料翻阅中,我找到了顾宪成的一篇文章。在文章中,有这样几句话:“木偶兰溪、四明、婴儿山阴、新建而已,乃在遏娄江之出耳。”“人亦知福清之得以晏然安于其位者,全赖娄江之不果出……密揭传自 漕抚也,岂非社稷第一功哉?” 我看过之后,顿感毛骨悚然。这是两句惊天动地的话,却不太容易看懂,要看懂这句话,必须解开几个密码。
第一句话中,木偶和婴儿不用翻译,关键在于新建、兰溪、四明、山 阴、以及娄江五个词 语。这五个词,是五个地名,而在这里,则是暗指五个人。新建,是指张位(新建人)、兰溪,是指赵志皋(兰溪人)、四明,是 指沈一贯(四明人),山阴,是指朱赓(山阴人)。所以前半句的意思是,赵志皋和沈一贯不过是木偶,张位和朱赓不过是婴儿!而后半句中的娄江,是指王锡爵(娄江人)。连接起来,我们就得到了这句话的真实含义:赵志皋、沈一贯、张位、朱赓都不要紧,最为紧要的,是阻止王锡爵东山再起!顾宪成,时任南直隶无锡县普通平民,而赵、张、沈、朱四人中,除张位外,其余三人都当过首辅,首辅者,宰相也,一人之下,万人之上!然而这个无锡的平民,却在自己的文章中,把这些不可一世的人物, 称为木偶、婴儿。而从文字语气中可以看出,他绝非单纯发泄,而是确有把握,似乎在 他看来,除了王锡爵外,此类大人物都不值一提。一个普通老百姓能牛到这个份上,真可谓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。
第二句话的玄机在于两个关键词语:福清和漕抚。福清所指的,就是叶向高,而漕抚,则是李三才。叶向高是福建福清人,李三才曾任漕运总督,把这两个词弄清楚后, 我们就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:“大家都知道叶向高能安心当首辅,是因为王锡爵不出山……密揭这事 是李三才捅出来的,可谓是为社稷立下第一功!”没有王法了。一个平民,没有任何职务,远离京城上千里,但他说,内阁大臣都是木偶、婴儿。而现在的朝廷第一号人物能够坐稳位置,全都靠他的死党出力。纵观二十四史,这种事情我没有听过,没有看过。但现在我知道了,在看似杂乱无章的万历年间,在无休止地争斗和吵 闹里,一股暗流正在涌动、在沉默中集结,慢慢地伸出手,操纵所有的一切。
关于赵南星先生的简历,之前已经介绍过了,从东林党创始人顾宪成 时代开始,他就是东林党的领导,原先干人事,回家待了二十多年,人老心不老,又回来干人事。一直以来,东林党的最高领导人(或者叫精神领袖),是三个人,他们分别是顾宪成、邹元标以及赵南星。 顾宪成已经死了,天启二年(1622年),邹元标也退休了,现在只剩 下了赵南星。赵先生不但在东林党内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,他在政府里,也占据着 最牛的职务——吏部尚书。一手抓东林党,一手抓人事权,换句话说,赵南星就是朝廷的实际掌控者。但失败之根源,正是此人。天启三年(1623年),是一个很特殊的年份,因为这一年,是京察年。所谓京察年,也就是折腾年,六年一次,上级考核各级官吏,有冤报 冤,有仇报仇。万历年间的几次京察,每次搞得不亦乐乎,今年也不例外。按照规定,主持折腾工作的,是吏部尚书,也就是说,是赵南星。赵南星是个很负责的人,经过仔细考察,列出了第一批名单,从朝廷 滚蛋的名单,包括以下四人:亓诗教、官应震、吴亮嗣、赵兴邦。如果你记性好,应该记得这几位倒霉蛋的身份:亓诗教,齐党首领, 赵兴邦,浙党骨干、官应震、吴亮嗣,楚党首领。 此时的朝政局势,大致是这样的,东林党大权在握,三党一盘散沙, 已经成了落水狗。很明显,虽然这几位兄弟已经很惨了,但赵先生并不甘休,他一定要 痛打落水狗。这是一个很过分的行为,不但要挤掉他们的政治地位,还要挤掉他们 的饭碗,实在太不厚道。更不厚道的是,就在不久之前,楚党还曾是东林党的同盟,帮助他们 掌控政权,结果官应震大人连屁股都没坐热,就被轰走了。这就意味着,汪文言先生连哄带骗,好不容易建立的牢固同盟,就此 彻底崩塌。赵大人在把他们扫地出门的同时,也不忘给这四位下岗人员一个响 亮的称号——四凶。为此,他还写了一篇评论文章《四凶论》,以示纪念。跟着这四位一起走人的,还有若干人,他们都有着共同的身份:三党 成员、落水狗。
(摘自《明朝那些事儿6》,当年明月著,中国海关出版社 2008年11月版) |